甲板上的人如同叶肉细胞的叶绿体,被液泡挤在边缘,吵吵嚷嚷地挪动着。我们好容易抢到一个能容纳一人半的空位,轮流看江岸的景色。过分刻意的灯光秀,在对岸陆离地闪着,这一侧明晃晃的古建筑,斗拱都被勾勒地格外清晰。水波粼粼,倒映着绚丽的灯光,好似无尽的灯街。
其实这里的清晨也好看,绿树映蓝天,就像很经典的那种“荡起双桨”图景似的。云从晾晒着被单的小巷间、从包子铺的烟囱里、从起伏的高楼、穿行的车流、睡眼惺忪的人之间蒸起。满地飘忽的来自常绿树的落叶,中和推向云际的绿涛。小吃店的大娘,把脏水泼向街道,我们艰难地咽下凉的吓人的冰糖雪梨和腥咸的蛤蜊汤,然后匆匆上路,沿着江边走。八点左右的云翻滚升腾汹涌着,朝太阳扑来,但又不曾激起惊涛。周而复始的飞机又从机场出发,像一颗缓缓流过天空的墨点。远处被烈风扯碎的云缕,飘荡不定,若即若离,若隐若现;遥远的云霞,在阳光下着了一层淡淡的胭脂,独游于浩渺的天边。高高的吐着金光的玻璃大厦,缓慢地戳破卷舒变幻的、时单薄时饱满的云。
但是晚上的风头几乎全被灯光抢走了,镶着凌乱色彩的摩天轮,仿佛把霓虹贴满全身,过分招摇,生怕外乡人没见过如此丰沛的电流盛宴。光又掉到水里,溅起涟漪。那些掉到水里的光斑,大多都沉了底。
来南昌完全不是为了旅游,而是参加竞赛营,此时忙里偷闲的泛舟似乎也带了一分荒诞——看呐,不务正业的孩子们在本可以补语文作业的时候又出来鬼混了。但说鬼混似乎也不恰当,我们在那些珍贵的闲暇终于相互了解,从时光的血盆大口里抢得青春、友谊和久违的陪伴。
我们相识是因为生物,熟识也是因为生物,曾经热闹的团队,如今似乎不剩啥了。生态老师曾经锐评:学生物的,不是有钱,就是有病。
我们有大病。
“我真的很喜欢这门学科。”我趴在栏杆上,“学的时候不像是在学习,而是像见一个老朋友,一个前世就认识的朋友,我们又相聚了。
“我真的可以为生物放弃一切,”他看向我,“我不知道除了生物……我还能做什么。生命真是最美的东西。”
我笑笑,眼前之景匆匆变幻,晕开又如瀑布滑落。
确实很美啊,当你举目越过层峦望开去,漫山遍野的草木,近处浅绿,稍远深绿,再远墨绿,层层的绿,越远越深邃,最后凝在远山上,青翠欲滴。这份绿如此撩人,你不知不觉就向他们走过去,想去了解他们,想去触碰他们,想去拥抱他们。我竟然真的这么做了:我在赣江边,与一棵水杉紧紧相拥,衣角被蕨草上的雨珠打湿,裤子上粘了不知谁的种子。
他看着我说:“你还好吗?我看你要哭了。”
只是感动:仿佛从未有人理解过我,而今日也遇见了知己。
我们聊着聊着,船拐了个弯,我们换到了甲板的另一侧。
他躺在甲板上,笑看这片天——南昌的夜晚像大理石,点点碎金从晕晕的混沌中泻下。而我还依靠在栏杆上,越过人群,是远处的摩天轮。南昌大桥横架在河上,呈一条金色的线,仿佛是天地之母闭上眼睑酣睡之时,从睫间泻出的温存与澄澈。桥上流动着车:载着客的出租车;胎压掉到1.8的网约车,和焦头烂额的司机;一路呼啸过去的救护车;三轮车;飞速的摩托车,上面是紧紧拥抱不顾一切的情侣;外卖员的车,似乎更不顾一切;还有轮辐掉了一个的自行车……闪着单调疲惫的光,吱哇乱叫地冲向自己的目的地。桥上流动着人:拿着钓竿,无视“禁止钓鱼”标牌的大叔;推着婴儿车的妇人;抽着烟的外卖员;鼻血汩汩的孩子……人们往往抱着怜悯的心高呼这就是芸芸众生百态,却不知自己也属于其中。
当然,我们这些为了生物竞赛似乎要不顾一切的人,也自然属于其中。
这个时候船加速了,风涌了过来。我伸出手,气流如流水。
遥远的青春啊!也从江面上热切吹向我,每每撩动我暗淡的心,这般警醒、苦涩而甜蜜。